春风的悼念

下午到杜老师处小坐，闻知了张宪成老师病危的消息。心绪一下大乱，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的，茫茫然仿佛失去了意识。

恍惚间，又记起了我的父亲去世时情景：我的父亲王大华于1993年初去世。承他生前同事旧好顾念，赠了许多挽幛。其中不乏哀痛、赞美之辞。但出殡选用灵车横幛时，有了一点小争执。究竟选用哪一幅？在大家看来，不免带了一点“盖棺论定”的味道。踌躇良久，已故老校长戴正友先生一语定乾坤：就用宪成老师赠的“光明磊落”四字，大华一生当得起这四个字，知大华者，宪成老师也！

张宪成老师，是我父亲的挚友。他和我的父亲同年同月同日生，大概是“八字”太契合的缘故吧，文革时期，两个人分别从遥远的故乡四川和上海，鬼使神差、因缘际会地来到了甘肃高台的一个小乡镇—新坝。更奇怪的是两人虽然在同一个学校里共事，却并没有发生交集，仿佛老天要故意看看这两个八字相同的人就这么擦肩而过似的。

然而，该发生的注定要发生。我的父亲终于有一天忍不住站出来了！据后来我断断续续的听旁人讲，事情的直接触发点是当时红卫兵将另一位被打成右派的老师武斗体罚的惨烈实在让人看不下去，我父亲站出来高喊“要文斗不要武斗！”进行了制止。间接原因则是时任教导主任的父亲工作过于认真，引起了别人的忌讳，也得罪了一部分老师和同学。

随后我父亲被挂上用细铁丝串起的铁叶大门板交代“反革命”言行。据揭发，说是某次分发“红宝书”时，我父亲曾得意地举着自己拿到的精装本说：“看！我的比你们的好！”，有心人特别点出：“红太阳难道还有不好的？”于是，大家恍然大悟，于是，我父亲脖子上的伤口溃烂至露出颈骨，最后将细铁丝锈蚀断，门板掉下砸断了他的右脚大拇指，让这一事件的伤痛纪念伴随了他的余生。

多年后我那刚强无比的父亲也承认，在当时沉冤莫白的情况下，如果不是时任新坝公社革委会主任的田庆龙同志看出端倪进行了劝解，恐怕是不会再有我们兄弟二人来到这个世上的机会了。庆幸的是，此时又有一个人看不下去了！为了一个平日并不相干的人，他堂堂正正的站出来仗义执言：“王大华并没有那样说，当时我在场！”一语掷地，四座瞠目，沉默良久的人性被唤醒，我的父亲得以劫后余生。这个人，就是宪成老师，两位父执终成莫逆。

我父亲九三年去世前后，宪成老师已调至张掖工作。蒙他多方照顾，我们兄弟和老母亲也得以平静的生活。可是近几年特别是他退休以后，我基本上已经不再联系，一则，是因为工作和家庭分散了时间，二则，也是最重要的原因是：每当我打起念头想去看望他的时候，就会逡巡、踟蹰于一种愧对严父的感觉。觉得自己德无寸进，业无专精，浑浑噩噩地在小城给父辈丢脸，实在是无颜面对。其实，无论是我的父亲还是等同于他的宪成老师，对于我们都是十分宽容的，可是越是这样，我就觉得良心上的那根“刺”越刺得生疼、难于言表。

一天，雷秀英老师带来了宪成老师梢给我的一本书，那是宪成老师的诗集《心之歌》。看到诗集中宪成老师述及自己得了严重的肾病，苦于透析的情状：“月月两千养老金，仅够半月透析钱。请问今生何最苦，血透之苦甚黄连”，我心如刀绞，与母亲唏嘘对叹，转而默默祈祷，祝他减少痛苦、渐转康健。读到他的《雪日二首》：“昨夜雪来悄无声，晨见积雪封宅门。我自清扫门前雪，见人扫路有愧心。”不仅深深为父执辈剖析自己之深之严而感动。读到他《心之歌续集》中《遗言》：“若是一朝驾鹤去，家人不必有悲音。莫作旧时儿女态，徒叫他人见泪痕”，不禁为他旷达深远的胸怀击节。

为什么，一个史无前例的暗淡时代，却使得他的人格无比光辉炫目？这，难道不是另类意义上的成全和造就？“光明磊落”，这在某些人眼里平淡无奇的四个字，是他送给挚友的衷心评价，不也正是他自己无悔人生的追求和写照么？

夜里接到舒阿姨的电话，说张老师已经去了。母亲涕泪纵横，我深夜独坐良久，垂泪填了一阕小词：

梦里依依/乡音未改巴山韵/老难安枕/怎诉儿孙恨/

来似风生/去是春风尽/留清荫/气节仍劲/只百年一瞬。

或许，这样的人生，不过是一场春风。生，是风起；去，如风尽。说不尽的，只是对儿女的牵挂，是对老妻的眷眷离愁，是对人生和世俗淡淡的眼角扫过；留下的，是对信念的无言坚守，是一世的坦坦荡荡。春风掠过尘世，是尘世的福气。对春风自身而言，平静的散去，才是永恒的休息。遗憾的是，在这乱七八糟的时代，我们的后辈，只怕再无缘见到这样一些正直、纯洁、光明如春风般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