陵水供电局新村供电所班员冯文琳带领刚毕业的徒弟到疍家渔排进行安全用电检查,远远就挥手与渔民打招呼。王妍馨 摄
随着周边城市化的发展,疍家渔排成了一道独特的风景。王妍馨 摄
不论你是海上来,还是陆上来,到海南陵水新村港的那一刻,便注定要被水包围。
先是陆地上飘来的鱼腥味,人身上散发的懒洋洋的气质,还有汽笛、马达、叫卖声,眼睛、鼻子、耳朵甚至身上的每一寸皮肤,全都不够使唤。你被巨大又狭小的海包围着,一艘艘船停在岸边,一招手,两块钱,可以载你离开港口去到远处渔排连成的浮城。电线杆不再像大白杨杵在路边,而是一直延伸到渔排附近。若有足够好的人缘和运气,你可以像在岸上一样,去看看这家人拜的什么神,那家人又种了什么花,听东家讲讲养鱼,看西家如何补网。
不同的是你必须得依靠渔船,因为三五个渔排可以像陆地一样来回走动,多数却没有串在一起。漂在海上的还有猴岛,一座郁郁葱葱的山,真的住满猴子,和过往的游客。任何一个海如此密集地布满人、船、建筑、大山、动物都会拥挤,但是你只要一转头,踏上更大的船,就可以从狭小又安稳的湾口驶向远方,崖州、南洋、印度,这条永不歇息的海上丝绸之路一直有着人类的足迹。
当然也有很多人选择了世代留在此处,或继续以舟楫为家,在渔排木屋饮食起居,或起身上岸。只是,大家仍然离不开“做海”。
以海为田
新村港是天然良港。如果在地图上看,南湾海域组成了一个近乎于圆的C,从缺口里出去就是更广阔的海洋,新村就在那个缺口处。由高空俯瞰,连片的鱼排、空余的海、停泊的船、造物者随意设置出的猴岛都被精心地怀抱在南湾里。出土的文物、文献记载,诉说着历史上此处从来不缺来往的僧人、商人、海盗。但是这里也从没有像邻近的三亚,即古代崖州那么有名气。新村人有了一股更淡然的习气,他们是海的经营者,而不是单纯的冒险家。
世代居于此地的郭世坤,现在最喜欢看潮汐表。一张表囊括了一整个年度每天潮涨潮落的时刻以及涨水高度,这关系着鱼的健康。从上世纪80年代,一位叫陈福满的港商带来新的网箱养殖技术以来,渔排便由一到二,逐渐到现在绵延数公里。网箱养殖给当地渔民带来不错的收入,新村也成为海南省最大的传统网箱养殖港。但是发展到这几年,海底沉积的有机质越来越多,水质逐渐变差,溶氧低,即使很多渔民广泛采用增氧机,这两年仍有大规模鱼死事件。
因此郭世坤特别关注自己网箱里的鱼。外人看来,潮水带来的波动与渔排外驶过的巨轮差不多。在郭世坤这里,波动可能会对鱼健康产生影响。他希望有好的运气,他也知道运气得靠人经营。
现在,每天郭世坤雷打不动4点起床,简单洗漱后,驾着小船出发,从码头载回鱼食、淡水,简单和老伴吃完早饭,便开始投喂、换网、洗刷渔排、检查鱼虾有无染病这一系列标准动作。郭世坤和老伴一起精心照料这36个养殖网箱,日复一日。中午简单吃过午饭后,便乘船上岸,与朋友找个水吧聊天打牌。在岸上的家里与家人吃过晚饭,带着孙女回到渔排。
这也是疍家人最近这些年的常态。上世纪50年代岸边的高脚屋,以船为家的时代逐渐远去,疍家人从“海上牧民”四处寻猎,变成经营海上农业的“水上农民”。
渔排上的房子不再是什么临时居所,神龛供奉在显眼处,外出旅游的照片方方正正钉在门厅,木地板上是孙子孙女的玩具。什么都在水上,这里甚至比陆上居所更加干净。院子通常由大块泡沫与木板共同组成。人从船上下来,踏上独木板才能走到房里。一不小心踏空,可能就要和网格状养殖箱里的龙趸、龙虾、七星斑为伴。郭世坤小时候在这里学会游水,儿子也是,“他3岁就能下水,下面是网,腰里系着绳子,这就是天然的游泳池。”
只是如今小孙子已经7岁,却还不会游水,只爱对着手机。这让郭世坤有点怅然,却也有开解。自祖辈由福建到广东至此算起,到郭世坤已经是第十代人。海已经成为他们的本命。或许从他的孙子起,会换一种活法,只是现在的他还没有习惯。
让临时变得固定的还有电。高脚屋时代,蜡烛和煤油灯照明,消防隐患很大。1957年发生高脚屋火灾,有的老人回忆,当时就像火烧赤壁。之后政府陆续号召安排疍家人上岸居住,自此有了新村镇。疍家人逐渐“水陆两栖”。
30多年前,养殖渔排开始流行,疍家人需要更长时间待在水上。但渔排没有与陆上电网相连。水上的人只好依靠柴油机发电照明,晚上只能亮一两个小时。煮饭只能烧柴,增氧机要用柴油发电机带动,人闲下来时也没什么消遣。那时鱼排上的屋子也更像活动板房,没有“家”的观感。
海南电网公司陵水供电局新村供电所抄表班班员冯文琳就是那时候开始帮助渔民拉线通电。起初是连电线到陆上的一家度假村。2008年新村供电所对渔排进行农网改造,两条380伏低压线路跨越海面,有的线杆就植在渔排不远的海里,每家每户的电表挂在上面。如果有什么问题,冯文琳就要骑着他的小摩托车先到码头,渔民载着他检查。“有的电缆直接从海里拉入渔排上”,有些渔民家中安装了稳压器,电磁炉、电视、电冰箱这些陆上居民寻常可见的电器不再稀罕。
只是和谐背后也有隐忧。渔排越多也意味着网箱区容易变成死水区,不利于鱼的生存。很多疍家人也开始重新出海打渔。有些则兼着做起了旅游的生意,反正还是“做这片海”。
海的馈赠
白鸭子的翅膀下有好看的光泽,闲适地展开在海边沙滩上。沙滩上有高高的房子,裸露着的钢筋似乎急欲显示它的力量,却暴露了它的年纪。厅里两个带着金耳环的阿婆就对着大海摆弄鱼虾。游客不知怎么上去,试图与她们攀谈,她们只是瓮声瓮气地回复:哪有时间。
“挣钱”像魔咒,让很多人无暇顾及所谓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在海边负责拉游客乘船的符一兰甚至戴上遮阳帽,背对着大海。“天天见,有什么好的,赚钱才比较重要。”不过没和大海朝夕相处过的外地人,还是想来体验这种阳光沙滩的生活。
于是,符姐眼见着沙滩边正在努力起着高楼,虽然与远处清水湾一栋栋高档小区相比,仍略显局促,但是也逐渐鳞次栉比。无论本地人与外地人都乐于聊聊这里的房子。比如几年前5000元一个平方,如今2万元都买不了。比如本地人拥有土地,但是少有积蓄,独自起六层独栋小楼。外地人有资金,没有产权。于是两相合作,共同起楼,每人分三层。
外地人带来的资金像一把双刃剑,带来了机会与想法,却也无形中提高了本地人的生活成本。面对这种不那么熟悉的变动,有些本地人开始试图学会这种新的“做海方式”。
有余力的水上疍家人将渔排改建成两三层的海上餐厅,鱼直接在网箱里捞。外地人喜欢这种在海上吃饭的感觉,有些人吃完可能就不那么美好,甚至连本地人都会私下说,那里不是寻常人消费的地方,“两三个人吃八九百,简直只有内陆土豪才消费得起。”如今那些海上餐厅开始在大众点评等热门点评网站上架,明码标价,且推出比较实惠的套餐,吸引游客。宰客这种一锤子买卖越来越少。
符姐的老公梁云则选择开发坐船游渔排的旅游路线。或许按照旅行社的思维,整条线路还有点简单,上船,围着大大的海面出行,不用担心真正的海上风浪,因为你主要是围着港湾里的渔排在走,所以重点在海上村落。行到最深处,海反倒浅了,肉眼能看到海底的海胆、海星,梁云捞上来给游客拍照,回头再扔回海里。每次,一船最多能容纳10个人。好的时候,一次能赚200元,这样来回一次也就1个小时。夫妻两个组成了最初级的旅行社蓝本,拉客、导游一体,挣些养老钱。
2018年12月,陵水获批建设国家海洋经济发展示范区。身在陵水的新村也在由单纯渔港向旅游型港口过渡的阶段。就像当年疍家人向香港人、阳江人取经最新养鱼技术一样,现在留守的本地年轻人也开始寻思有什么不太一样的创业机会。
曾在船上做过工的郭亚美现在一家旅馆做前台,“我在广州打过4年工,有一段时间在白马服装批发市场,每天都要嗓门很大地喊人过来买货。但是广州消费高,租房也贵。”最后郭亚美选择回到新村,毕竟家里有住宅,在现在的新村挣钱也比往时容易。喜欢穿衣打扮的她一直寻思着如何在那家旅馆搞点新意思,比如做疍家女性服饰、渔帽的展示。“疍家女性渔帽下面的系带很特别,都是手工编织的。出嫁时,里面都是各色的丝线。”
她现在想把这个东西转化成工艺品,却苦无设计策略。当被提醒可以通过各种App、小程序来学习设计时,她立马很宝贝地收藏起来,“一定要和懂得编织的姐姐把想法实施起来。让游客离开新村时有能带走回味的东西。”
外地人也试图在此地掘金。柴俊玲本是来陪老迈的父母来此地过冬。她四五年前在清水湾买了房子,那里离渔港比较远,但沙滩更美。他们和躲雾霾的“气候移民”一样,来此地躲寒冷。这一躲,一般就是半年。不如租个小门脸开家小店。因此新村镇渔港附近的吃食特别丰富,兰州拉面、沙县小吃、隆江猪脚饭、鸭血粉丝汤、豆腐脑、油条和陵水酸粉同台竞技。只是目前来说,他们都无法与槟榔相媲美。吃食与更深的文化一样,还泾渭分明着。
那些遗憾
二战后的英国,海滨一日游、周末游和季度游曾大量出现。海滨的价值从经济产出逐渐让位于可以提供更多的快乐和健康。与游客常常带着审美的角度审视新村不同,一直处于变化中的疍家人通过对他者的观察,也在对自己的文化进行一种审视。
很久之前,疍家人与陆地人不通婚,一直水上生活,他们有一套独特的生活方式。比如男女婚嫁,山里人唱山歌,水里人就在船头摆花草,家有待字闺中的女孩就放盆花在船梢,男孩就摆盆草。结婚时也非常热闹。海鸥村前书记黄继明对于这里的风土人情、风俗习惯很有了解,这几年他开始有意识地收集整理疍家文化。政府请他录制疍家话,他自己则用手中的画笔把他记忆里以及更早听说的疍家生活画下来。晨捕、绞收缆绳、渔歌对唱、迎亲图景,几十张极富色彩张力的水彩画瞬间将人带回过去的世界。
他一会儿指着迎亲图说,“以前无论婚丧嫁娶,疍家人都唱咸水歌(渔民操方言演唱的一种渔歌)。”上世纪60年代,疍家姑娘出嫁前几天有“哭嫁啼夜”的习俗,由新娘和女性亲属对唱,以歌代哭,寄情赠言,互诉衷肠,可唱到通宵达旦。指着画里特别有东南亚风情的高脚屋:“上世纪50年代,一些疍家人在新村港‘离地三尺三、离水三尺三’的沙滩建高脚屋,屋子插木为桩、编竹为墙、以茅为瓦,涨潮时,海水就在脚下。一幢幢屋子紧挨着,最多时有几百多户。”台风、火灾,都能给高脚屋带来致命一击。1975年,在当地政府的号召和安排下,疍家人在离岸几百米的新村镇划地建房,高脚屋成为历史。
最特别的一幅画则是渔船里的流动教室。以前的孩子都在船上长大,父母出海便无人照看,新中国成立后,政府便组织成立渔民流动小学,大人出海捕鱼,孩子便在家里的渔船上集中,跟随黄继明学认字。“其实那时我才16岁,念书也不多。但是没办法,当时船上识字的人太少了。”
如今学龄前的孩子有些还长在渔排,郭世坤就会和老伴带1岁半的孙女在水上居住。常常到家第一件事便是拿出粗麻绳,一头系在客厅,另一头则固定在小女孩腰身后,绳子不长,彻底消除意外跌下海的隐患。到学龄后,孩子便可以在岸上的学校读书。
黄继明觉得生活一直在变。虽然疍家人一直没离开水上,但是和水相处的方式在发生变化。从不被允许上岸,到新中国成立后政府鼓励疍家人上岸生活;从被逼与水耗着,到自由选择这样的生活,新村疍家人的日子是越来越好的。
就像生猛的海鲜,每一个都不重样。疍家人也是如此热火朝天。
这也是新村保有吸引力的地方。22岁的林拾悦第一次来新村时就打算不走了。她去了港口旁边的新村中心集贸市场。随意铺在地上的报纸摆着捡了几个月的海螺,色彩鲜艳的水果。档口里阿姐刀走鳞片溅,遍地的螃蟹、大龙虾、有她半个身子大的鱼。所有这些,让她迅速决定要长长久久拥有这样的生活。
现在林拾悦已经与男友孟鑫在新村定居,港口附近开着一家便利店。虽然有时会吐槽本地顾客喝完酒不礼貌,随地吐槟榔渣,但还是爱这里。就像在酒店做前台的郭亚美也会吐槽外地游客的不礼貌,但是有的人还是在带来新的想法。
这片海吸引了无数的人来这里,最终留下来的人终将建设这里。
就像大海滋养了新村人,新村人也会将此地变成人间的银河。
南网报记者 刘杰 陈细英 通讯员 王妍馨 杨祖飞
》记者手记
浮城
南网报记者 刘杰
新村水上生活的渔民都有黝黑的皮肤,牙齿、嘴唇带着特有的槟榔红,他们很少有身材臃肿的人,一看就都保持着一定的体力劳动。但是他们也不再开口唱咸水歌。即使采访中有人说他会唱,却也羞于开口。如同去年我去海南什寒村采访,苗族人李政富是个猎人,他也会唱山歌,但现在也基本不唱了。
于是自然引申出另外一个问题,他们会怎么表达自己。早先有的选择书写、绘画、歌唱、舞蹈、仪式,现在则是观看,电视、手机任何的屏幕,世界大同了,身边的水反倒被晾在了一边。这些表达中,疍家人早先的歌唱、舞蹈并不占优势,导致文献资料中的书写都是别人帮着记录而来。他们对世界的看法,反倒不容易琢磨。如今连歌唱都不再时兴,只留下观看他者,那只会变得更加客体化。
对于此,脑子里总是很多事在打架。去年采访什寒村的同时,我在写意大利一个画家的稿子,他出生在意大利的一个农村,童年大部分时间在草地或者菜园里观察各种动物中度过,成年后他喜欢画中形容自己家乡各种光线。后来发现这种特别惊艳的景色在我们采访的乡村并不缺,但是缺少表达的人。再有,《山中最后一季》中讲了美国很多巡山人的故事,他们不是被动选择这份工作,对于山川有自己的理解与思考。什寒村里的李政富,新村里的黄继明对身边的山与海也都非常熟悉,但是为什么他们的表达没有传递给更多人呢?相反,甚至更多人选择了放弃表达。
后来发现,我这个外来者习惯从审美的角度切入,是一种置身事外的视角。爱斯基摩人至少有12个词语描述不同种类的风,疍家人至少也有12个词语来描述对水的感觉,只是这种表达我没有了解到。同样将森林中的风写出来、画出来、唱出来是一种表达,把自己弄得脏兮兮,伸出长满老茧的手也是一种表达。不带有本能的傲慢与偏见,才能找到别人的语言。
同样,本地人也开始使用更多的工具表达自己。黄继明已经快70岁了,他开始作画,简单的水彩绘出他心中的那个疍家生活,虽然他还是羞于用文字。郭亚美试图用做首饰的方式对疍家女性传统的渔帽进行表达,这种行为本身也是对疍家人只能做海的一种反表达。出海一天累了的渔民,嚼着槟榔,大大咧咧地坐在水吧里吹水,也是一种表达。
表达不会自动进入到外来者那里,也无法由外来者强加进去。它必须依靠本地,自然而然生长。或许很多年后,新村也能像《海女》里那个日本海边小镇,有自己的美少女偶像,高中里就有潜水系。因为高度热爱这片海的人为它呐喊,它也在温暖接纳都市闯荡失败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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